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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20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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bsp;  顾廷煊松了口气,赶紧起身领着往里院进去。

    一路上冷冷清清,大清早上却不见半个洒扫婆子,花木坛子里杂草丛生,不知多久没打理了;来到小秦氏屋前,一股浓浓的熬药味从里头直冲出来,门窗捂的紧紧的,两个神情懒散的媳妇子守在门口不住的打哈欠,见他们来了,忙不迭的行礼。

    刚踏进内厅,只听里屋传来一阵尖锐的吵骂声,顾廷煊愣了愣,顾廷烨嘴角露出一丝冷笑,踏前一步,伸手揭开一角门帘。

    只见炕上一个头发蓬乱的老妇,指着站在跟前的朱氏不住大骂:“…你这黑了心肝的贱妇,肚肠烂穿了…我们母子待你不薄,你,你对的起我们么?”

    朱氏惨然一笑,高声道:“你还有脸提相公!多少次我好说歹说,求你别惦记那爵位了,咱们安生过日子,未必不好!偏你就是不肯罢休!相公有几分胆量,你难道不知么,非撺掇他去抢,去争,去杀人放火!生生送了性命!都是你,都是你害死了他!”

    那老妇艰难的从炕上坐起身,骂的唾沫四溅:“你,你敢忤逆……”

    “怎样?”朱氏讥讽道,“你还想休了我不成?你还真以为自己有通天的能耐!”

    说着,她忽然泪水滚滚而下,“廷炜死了,还能说他贪心不足,自作孽。可我那两个孩儿…你这瞎了眼的老虔婆,都是你招了那祸星进门…”

    老妇几乎气晕厥过去,不待朱氏说完,抄起炕几上一个眼镜匣子用力掷过去,同时一连串破口大骂:“…你自己耐不住寂寞,想找新汉子就直说,少给我东拉西扯,我是瞎了眼,哪里讨来你这么个克夫克子的扫把星,三天见不着男人,就跟馋肉的野狗一样…”

    种种污言秽语,闻所未闻,听的屋外的顾廷煊张口结舌。

    朱氏侧身避开那眼镜匣子时,正瞧见站在帘子边的顾氏兄弟,羞惭的恨不得死了,又听见小秦氏骂的难听,心底忽生出一股勇气。

    她走出门外,对两兄弟昂起头,一字一句道:“我是早想走了,只舍不得孩子。现下连他们也没了,我是再不愿和她待着的。大堂嫂劝我好歹说清楚再走,现在话已说清,我娘家马上就会来接我。两位兄长,弟媳……”她哽咽不能自已,“弟媳就此别过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句,她低低的福下身子,然后掩面飞快跑了出去。

    这种情形,顾廷煊不知是劝是拦,呆站在当地,手足无措,里头的小秦氏犹自骂骂咧咧,他更不知是否该进去。

    顾廷烨微笑道:“大堂嫂现下正忙,不若兄长过去瞧瞧,也好叫我与太夫人说说话。”

    顾廷煊求之不得,忙抱拳就走。顾廷烨目送他离去,朝门外两名护卫做了个眼色,两名护卫忙将屋里屋外三四仆妇驱离此处院落,然后关门闭户,牢牢守在外头。

    稳健的脚步慢慢踏进里屋,小秦氏骂的上气不接下气,正扯着嗓子叫人进来倒水,见到来人顿时卡壳了,她睁大眼睛,抖着手指:“你,你…你…”

    顾廷烨慢慢走到桌前,倒了杯茶放到炕几上,“你喝口水罢。”

    他端详眼前这个衰老污浊的老婆子,炕上的被褥污渍点点,应是数日未换了,明明才四十多的人,却似七老八十的临终之人,面色潮红的不正常,像一支快燃尽的蜡烛,最后爆出几抹火星——他心中缓缓点头,的确快死了。

    小秦氏浑浊的目中露出刻骨的怨恨:“你,你,你居然敢到我跟前来!那是你亲弟弟呀…你,你居然下得去手…你好狠的心呀!”

    顾廷烨微微一笑:“好说,三弟在我家放火杀人,谋害嫂子侄儿,他的心肠,也不遑多让。”其实顾廷炜并非他所杀,而是乱箭射死。

    小秦氏像垂死的野兽,愤恨的望着眼前的男人,那么英挺,健康,可她的儿子孙子,却已躺在冷冰冰的棺木中,慢慢腐烂。她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!

    她的生父老东昌侯是个喜好风雅的人,可以一掷千金只为一枚生锈的青铜门环,生母则性子温柔,不善理家。小时候的日子多么好呀,明珠翡翠,应有尽有,每回出门赴诗会筵席,她的排场穿戴都叫一干姊妹艳羡不已。

    可惜,这样的好日子只到十四岁。父母的接连亡故不但耽误了她的婚事,锦衣玉食的生活也没了一半。等兄嫂接掌侯府时,侯府早是个空壳子,偏外头还要撑着门面,只好里头受罪,处处要减省,减省,再减省。总算顾家大姐夫时常接济,谁知,后来大姐也过世了。

    也就是那时,大嫂忽跟她提起嫁入宁远侯府的事。那天嫂子的话,她记得清清楚楚——

    “妹子呀,不是嫂嫂刻薄,叫你去做填房,实在是你年岁大了,好人家不容易找。你大姐夫怎么待你姐姐的,咱们全家都清楚。你嫁过去他能待你差?别提那个卑贱的盐商之女了,迟早被休!再说了,你大姐姐留下的人能叫她舒服了?嫂嫂也是为你好,这桩婚事虽眼前瞧着不美,可好处在后头呢。煜哥儿那身子,唉,实不是个长寿数的,只要你生下个哥儿,以后袭爵的还不是你儿子!白氏生的那个小兔崽子,你收拾不了?”

    嫂嫂舌灿莲花,她却心中直冷笑,说一千道一万,还不是舍不出一份体面的嫁妆么?嫁给姐夫做填房,就能省下许多。如若不然,嫁的低了,有损侯府颜面,想要高嫁……大姐固然很受夫婿宠爱,却也坏了秦氏女子的名声,外头人总说秦家姑娘惯会恃宠生娇,又不好生养,是以她才没能在十四岁前说定婚事。

    继妻会起夺嫡的念头,大多是后来老夫惯的;可她不一样,从嫁入顾府那日起,她就咬牙牢记着,她不能白白委屈做了填房,将来的顾侯必得是她的儿子!

    她仔细询问大夫,近前观察,没错,顾廷煜的确是个药罐子,活不长久,那么拦在她前头的,只有一个了——顾廷烨。

    “你来做什么?”她从牙缝里蹦出字眼,“来瞧我笑话么!”

    顾廷烨静静看着她,好一会儿,才道:“你真觉着三弟惨死,我很快活么?”

    小秦氏不置一词,气愤愤的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“到底是骨肉血亲,自小一道爬树摘果子,我在树下张着手臂接他,接不住,就用身子垫在下头,就怕他摔伤……难道我愿意眼睁睁的瞧他走上死路!”顾廷烨生出一股怒气,夹着阴阴风雷,一掌拍在桌上,震的桌上茶碗同同跳了下。

    小秦氏冷笑着转过头来:“怎么?适才被自己儿媳数落不过,你这好二哥,也来替廷炜抱不平,多骂我这老婆子几句出出气?好好,你们都是好人,兄友弟恭,夫妻恩爱,只我一个十恶不赦!真有这个意思,早就该把侯府让给你弟弟!”

    “你,半点悔意也无?”顾廷烨目如寒电,低声质问。

    “我只后悔一事。早知你贱命硬朗死不了,我就该拼着名声受损,惹人疑心,也该早早下手,把你弄死了完事!呸!”小秦氏用力喷出一口浓痰,却只无力的落在炕前地上。

    顾廷烨心中自嘲,缓缓转身拉过一把椅子,拂袍起袖端坐其上。

    小秦氏犹自不足,继续大声骂道:“你这有爹生没娘养的野崽子,下三滥的盐商,你娘能有什么好教养了,呸,也敢望向攀附贵人!怎么,我现在儿孙俱丧,还怕你不成!”

    顾廷烨也不气恼,只等她骂的喘气了,才缓缓开口:“好好的一双孙儿孙女,说没就没了,你精明一生,已知怎么回事了罢。”听适才朱氏的话,应是如此。

    小秦氏未料他忽提起这个,过了半响,才咬牙启齿道:“…余方氏这贱人,我好好待她,她居然…”

    “此言差矣。人家原本好好做着余府大太太,有儿有女,夫婿听话,受了你诓骗,落的被休弃的下场。怎能说‘好好待她’呢?便是这阵子,殷勤延揽她入府做客,你不也是另有所图么?”顾廷烨嘲讽的微笑着。

    小秦氏忽然剧烈的抖动起来,像在砧板上垂死的河鱼,潮红的面色迅速灰败如死人,“你,你…难道是你…你害死我的孙儿?”声音嘶哑,仿佛索命恶鬼的叫声。

    顾廷烨丝毫不为所动:“我要为妻儿家小积德,不像你,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小秦氏茫然,她虽气的发晕,却也知道他这会儿没必要跟自己说谎。

    顾廷烨站起身,背负双手,在屋内慢慢踱了几圈,站定在窗前:“余方氏被休后,在娘家也呆不下去,只能到郊外庵堂度日。你本不想理这种落水狗,可南边频频有人送来银子,每回都是几大车的吃穿琐物,说是余方氏的儿女惦记生母送来的。就在那阵,云南的余嫣然照例送年货给明兰。那班伙计原是余家人,因他们不清楚底细,回程时便顺路到庵堂前给余方氏磕了个头。正是这么两件事,叫你起了歹意。”

    小秦氏越听越心惊,枯瘦如鸡爪的手紧紧揪着被褥:“你…你怎么都知道…”

    顾廷烨冷漠的瞧着她:“从你第一日请余方氏到家做客起,我就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小秦氏爆发般的叫喊出来:“那你还敢说没害死我孙儿……!你这黑心肝的贼子!”

    “我的确没有。从头至尾,我只做了两件事。”

    顾廷烨缓缓抬起头,“头一件,我请余四太太在临行前,带着巩红绡去见余方氏,将来龙去脉说个清楚。免得明兰背黑锅,平白叫人在背后咒骂。第二件,只有头一回东西是余方氏儿女所送,余下几回是我叫人从江淮送来的,假托余家的名头,连余方氏自己也不知道。于是,你愈发信她在余家还有分量,愈发频繁的邀约她入府,才给了她下手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小秦氏喉中呜咽一声,挣扎着颤抖的手足拼命想扑过去,被顾廷烨轻轻一推,便倒在炕头上,起不来了,她大口大口的喘气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    顾廷烨再度坐回椅子,缓缓道:“你自以为口才了得,再度骗的余方氏信了你,以为她也全心痛恨明兰,想与你联手报仇——其实都不是,她心里什么都明白,且早恨你入骨。”实则,也是这老妖妇不复侯府太夫人时风光,不如早先耳聪目明,才上了当。

    小秦氏像被抽了筋的毒蛇,软软摊着不能动弹,嘶哑的扯出声音:“我,我要去告你…告你,哈哈…英武忠君的顾大都督竟是这般小人!叫你声名扫地……”她心中怨毒到了极点,直想用指甲生撕下他的皮肉来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告?”顾廷烨冷冷看着她,“收集了得疫症而死之人的衣裳,刮下疮毒制成粉末,收买这府的下人……从头至尾,都是余方氏一手所为。我不过是托余府的名,给她送了两回东西,别说查不出来,哪怕查出来,只消说明兰念在和余嫣然的情分上,不忍看她继母潦倒无人过问。谁又能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好毒辣的心肠!那可是你的嫡亲侄儿侄女呀!你怎么狠的下心……”小秦氏再也忍不住,拍着炕褥痛哭流涕。

    顾廷烨讥诮的笑起来,“真奇怪,你可以毫不犹豫的置旁人的骨肉于死地,旁人却不能还手?你待余方氏殷勤,难道是怜悯她,悔过自己害了她?不是罢,是余方氏说,下次余嫣然再给明兰送东西时,她有法子往里头掺些东西。你才跟她亲热要好的,不是么?若没这回变乱,恐怕这就是你原先的打算。”

    小秦氏双目无神,一动不动的瘫坐在炕上,喃喃的不知念叨些什么。

    想起那两个孩子,顾廷烨也是不忍:“说实话,我并不知余方氏到底想做什么。但从我得知余方氏装作跟你要好时,我就知道她一定存心报复。但凡你有一丝一毫的良知,想到收手,听弟妹的话赶走余方氏,两个孩子不至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弟妹说你害死了儿子,害死了孙儿孙女,真是一句也没错。”说完这句,顾廷烨缓缓起身,朝门边走去。

    小秦氏万念俱灰,瞳孔涣散,颓然躺在炕上轻轻抽搐,嘴角歪斜,淌着涎水,连指尖也动弹不得了。

    看她这幅丑陋悲惨的样子,顾廷烨忽想幼时的事。

    生母过世时,他还不什么都不知道,从他懂事那日起,他的母亲就只有她一个。那时的小秦氏是温柔美丽,和善可亲,对他好的没话说,老父追着打骂时,他会毫不犹豫的躲到她身后——他是真心当她作母亲的。

    那时,他已隐约知道长兄廷煜是活不长的,小小的他,曾下定决心,若自己袭了爵位,一定要好好孝顺小秦氏,爱护弟弟妹妹,无所不应。

    他甚至想,要是自己蠢一些就好了,也许那样能更幸福一些。

    偏偏他敏锐的很,读过一篇‘郑伯克段’,就知道什么叫‘捧杀’,学过两天兵法,就懂得如何叫‘骄敌’——为什么母亲拼命往自己屋里塞漂亮丫鬟,而三弟屋里的女孩她却严加约束?为什么她总叫小厮带自己去烟花酒肆游玩,三弟却得日日读书习武?

    这真是为自己好么。

    在疑惑中辨认出残忍,在欺骗中慢慢长大,竟是这样痛彻心扉,九死一生。

    曾经,他是那样的信任她,敬爱她。

    站在门边,他掀起帘子停在半空,“弟妹会将此事告于大堂嫂,然后我会叫人发出海捕文书,请弟妹出面指认余方氏。待余方氏供认落罪,这事就算完了。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他大步踏出屋去,头也不回;将这绵延两代人,纠缠数十年的污浊,欺骗,阴谋都留在身后,就此成为不再提起的过去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两日后,珊瑚胡同来人传报丧讯,小秦氏亡故了。

    丧事很简单,只停灵一日,顾氏族人三三两两来了十几个人,很快出殡落土,就葬在顾偃开身后不远处,紧挨着大秦氏。朱氏没来祭拜。

    因顾廷炜是戴罪之身,族中自也没人提起给他过继子嗣的事,三房庞大的家产顿时无主,便由顾廷烨做主,平均分做四份,一份给侯府,添做修葺烧毁的房舍,一份给四老太爷一房,一份给五老太爷一房,另一份则添做祭田,供族中贫寒子弟读书。

    此举大受族里赞誉,此中细碎,按下不提。

    半个月后,英国公率大军回京,带着他那伤势未愈的女婿,领着一长串的俘获和战利品,风光无限的从城门经过,满城欢呼赞慕。因张老国公的年龄已很难引起雌性的想象,排山倒海的香袋秀囊还有花朵果子,大多扔向了中年英挺的段成潜大叔。

    沈国舅因伤在腿处,不得骑马游街,忧郁之余,连城门仪式也不走了,直接绕近路回府,叫亲兵将自己抬入张氏院落。头一件事,就是将小邹氏叫到跟前,抬手三四个大耳光,中气十足的大骂:“早叫你小心谨慎些,你却说是自己娘家不妨事的,便把出入府邸的牌子都给了出去!现下如何了?险些闹出祸事来!你自己死了不打紧,差点连累夫人和孩子!”

    沈从兴本想重提出妾的老话题,谁知张氏依旧不肯,只好另行处罚,上家法二十大板,净饿三日败火。于是在脸颊被打破之后,小邹氏的臀部也开了花。

    然后再骂嫡长子:“你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!什么叫礼法,什么叫嫡庶,你娘过世了,这府里就是夫人最大。她的话你也敢不听?好,你若不爱听旁人的,那就自己机灵些,屁本事没有,只会听个妾侍的蠢话,居然躲到柜子后头去,老子半辈子的脸都叫你丢尽了!你是男儿不打紧,贼人闯进府来,若你妹子的名节出了差池,你叫她以后怎么过?你将来有脸去你死去的娘么!”

    半大少年刚想辩驳两句‘姨母≥继母’的原则认证,就被他老子用完好的一条腿踹了过去,另附赠生母灵前跪一夜。

    转过头,只见他那年轻貌美的继妻抱着个坛子,笑容可掬道:“如今天热,侯爷身上又是脏又是汗的,就拿这坛上好的药酒洗洗罢。”

    说着揭开盖子,一股火烧冲天般的烈性酒气扑面而来。

    沈从兴缩了下伤腿,不自觉的轻了声音:“这……不是烈酒么?”还是十分顶级那种。

    张氏脸上又怜惜又关切:“区区一坛酒,再金贵还能比得上您的身子?侯爷,来吧!”

    沈从兴的后背,莫名窜起一股寒意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又过了半个月,明兰连双满月也坐足了,从体重到容貌,完全扭亏为盈,顾廷烨抱着漂亮的白胖媳妇,乐的不行,立刻刀枪出库,上阵试了几场。

    团哥儿一手扶着门栏,奶声奶气的问:“我要跟娘睡,干嘛不行?”

    崔妈妈很为难,问题很复杂。

    团哥儿似懂非懂:“爹和娘在办正事么?”刚回来的公孙老先生教过他,男孩子长大了就要知理,父母有正事时,不可吵闹。

    崔妈妈老脸泛红:“对,对,就是在办正事!”

    团哥儿有了底气,赶紧显摆刚学来的四个字:“是国家大事么?”公孙老先生说,这是天下第一等的大事。

    崔妈妈脸憋通红:“…比国家大事…还要紧。”

    团哥儿恍然大悟:“哦,那我自己睡。”他要做个懂事的好孩子,迈着小胖腿蹼蹬蹼蹬的回去了了。

    次日一早,父亲已经上朝,他见母亲晚起慵懒,便高兴起来,一连串的发问,表示关怀:“娘,昨晚,你和爹办国家大事,很累么?都办完了吗?今晚还要办吗?叫我睡屋里,好不好,我一定不吵…娘和爹办…办正事。”

    正在漱口的明兰一口水喷了出去。

    满屋寂静,尴尬的寂静。

    绿枝好像被脸上砍了一道,夏荷似乎快晕过去了,崔妈妈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,全屋只有一个天真快乐的小胖子,左顾右盼,犹自未觉。

    果然,人生何处不囧然——这样的人生怎会寂寞呢。

    又过了旬余,薄老将军总算回来了。

    此次彻底解决了盘踞西北数十年的圣德太后,抄家所获无数,尽可充盈此次为用兵空了大半的国库,另甘氏在军中的党羽头颅十几颗。

    皇帝龙颜大悦,打算重重赏赐,薄老将军拄着拐杖,半死不活的哼哼,表示这回去了大半条老命,真真要致仕了,皇帝您若要抬举,就抬举他几个儿孙罢。见老头子这般上道,皇帝愈加高兴,出手阔绰非常,薄张沈顾段等一众将帅,均受了重赏晋官。

    该赏的赏,该罚的罚。

    圣德太后直系人马,包括她的娘家,她的心腹党羽……凡直接参与谋逆的,俱是问斩抄家,家小贬作宫奴或没入教坊司,次一等也是问斩流徙,家产罚没。

    很讽刺的,偏偏圣德太后不能死,后半生‘在偏宫静养’。

    三王妃因‘教养睿王不利’,白绫赐死,才刚十岁出头的睿王则贬为庶人,和他的亲爹娘一齐幽禁起来——稚子何辜,奈何有庸人作祟。

    这些人还算发落的有声响,容妃却是无声生息的‘病故’了。

    深受宠爱的宫妃为让儿子继位谋害自己,比二妈纠集群众造反还丢人,皇帝不但愤怒,还伤心。容妃所出的三皇子即刻迁出长春宫,去一个偏远小地方就藩,此生不许进京——若非容妃自作聪明,以他们母子的受宠,三皇子至少能得块富饶舒适的藩地。

    皇帝深知圣德太后一系几十年盘根错节,沾亲带故何止百余家,因此不可牵连太广,免得动摇京畿根本;是以除了这些首罪和从犯,及其一干帮凶党羽,其余皆从轻发落。

    众臣皆赞皇帝英明。

    这回受了爱妃的沉重背叛,皇帝大人之所以还能保持宽厚仁爱,一直被明兰吐槽不着调的皇后功不可没。

    当时宫变骤生,皇帝早先安排的心腹立刻带两位皇子遁密道避祸,皇后原本可以一起走的(以后杀回来就是太后了),谁知她非但不肯,还像个农村无知妇女一样,什么举措也无,只顾着扑在昏迷不醒的丈夫身上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,边哭边说,从‘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蚂蚱’一直唠叨到‘你个死没良心的怎么就撇下我们母子’,边捶龙床边嚎,险些把正在施针驱毒的太医震聋。皇帝不知是被哭醒,还是被烦醒的,总之睁眼闭眼都是这满脸鼻涕眼泪的黄脸婆。

    待风波过后,龙体痊愈,皇帝终于清醒的认识到,自己的这位糟糠,虽说统御六宫的本领缺缺,气度既欠,见识也少,但胜在对自己一片真心可表日月。

    后宫那些千娇百媚虽很迷人,但谁知道美丽的皮肉下头藏了什么心肝,当忠臣和能吏不能兼得时,他更愿意将忠臣时刻放在身边,偶尔用一下能吏即可。

    言而总之,总而言之,结论是……皇后又有身孕了。

    中元节后,顾廷烨渐渐工休正常,也得了几日休沐,便念叨着要带明兰出去走走,起初明兰没在意,朝廷重臣哪是说走就能走的,他心意是好的,可惜现实是残酷的。

    谁知这日顾廷烨天不亮出门,回府时还是清早,见老婆还在赖床,毫不客气的将她挖出被窝,兴冲冲道——咱们踏青去。

    平日训练有素,随行的物件衣裳自有人收拾好,明兰迷迷糊糊的被抱上马车,也不知车行何处,只觉得越走天越亮,沁入马车的空气愈发清爽宜人,仿佛到了人烟稀少的山野处。

    马车摇呀晃,晃呀摇,加之空气新鲜,明兰觉着十分舒服,好像躺在摇篮里,于是……睡的更熟了,顾廷烨在旁看的直叹气——他终于知道小阿圆像谁了。

    从清晨到晌午,明兰饿醒了。

    在车中搭起桌几,两人相对用午饭,明兰才记起该问去哪儿,谁知顾廷烨一脸神秘,咬死了不肯说。还东拉西扯行军途中趣闻——老耿每夜必要写几页家书,向太座汇报日常心路历程,字数限三百上,实在写不出来了,众兄弟们只好帮着凑两句。

    明兰忽想起一日聚会吃茶,众女眷说起各自夫婿的家书,武将大多只会写‘安好,勿念’云云,只耿夫人夸口,道她男人曾写过一句叫人极窝心的话——‘念及家中贤妻,辛苦持家,吾在外亦不觉有所苦也’。

    “这句话得体周全,又老成有义,约是老国公凑的罢。”明兰凭良心评价了下,她当时就觉着这句话蛮好。

    “这句是那十七岁的薄家小子说的,老国公凑的是‘一日不见,如隔三秋,思汝念汝,辗转反侧’。”

    明兰:……

    被带歪楼后,明兰也懒得追问了,两人嘻嘻哈哈,观赏沿路风景,终来到了目的地——前方是一座柔缓的山岭,树木青葱茂密,时时可闻鸟啼,不等明兰问这是何处,顾廷烨就抱她下车,笑着拉她往山上爬去。

    “若侯爷想带我爬山,京郊就有,栖霞山,枕眠山,落月山……何必非来此处?山上有大庙么,有灵验的大和尚么?侯爷想求签么…哎呀,我快断气了…”明兰累的气喘吁吁,提着裙子艰难往上挪,总算她素来身子不错,爬的还算给力。

    可不论她如何叫苦,顾廷烨只笑而不语,半拖半拉着,不断催促她往上爬。就这样没头没脑的爬了小半个时辰,明兰直觉得胸口快烧着了,呼吸像老太婆扯破风箱,顾廷烨才忽停住了脚步,指向前方:“到了。”

    明兰顾不得形象,一屁股坐到一块平滑洁白的大石上,拿帕子用力擦拭额头脸颊,顾盼四方,这原来是半山一处凸出的巨岩,平整而又干净,大约平日樵夫都在此处歇息,是以地上错落许多圆墩般的石块。

    她顺着男人的手臂往北边望下去,顿时讶然出声:“孝陵?”

    顾廷烨指着不远处那片白色的建筑,笑道:“这是孝陵的南侧一块,从这儿瞧过去,恰能望见静安皇后的陵寝。”

    这年头不似现代,买张票子都可以在泰姬陵唱信天游,此时的皇家陵寝是有兵卫把手的重地,轻易不得接近。不过……

    “侯爷想带我瞧静安皇后的陵寝?”她十分不解。

    顾廷烨往头顶的山坡一指,笑道:“不止,山顶有处亭子,相传是琉璃夫人和高大学士拜天地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明兰愣了半天,很想问‘莫非你发觉咱们都是穿来的’?

    顾廷烨摸摸她汗湿的脸蛋,红润健康,“你看书大多不挑,只尤其爱找这两人的野史杂文来看,不是么?”

    明兰呆呆道:“…你,你不奇怪么…”

    “奇怪什么?以前,我最爱看前朝骠骑将军霍广的典籍。你是女子,看那些文臣武将有什么趣,自然要瞧奇女子的故事了。”

    明兰放了心,顺从的让他领着,一齐眺望那片奇丽的陵墓。

    秋高气爽,天日明媚,在淡金色阳光的照耀下,那片死者居住的建筑竟也显得迤逦非凡,龙,凤,麒麟,狮子……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奇兽,用汉白玉雕刻的栩栩如生,或仰头,或抬蹄,或展翅,映衬着朱红明亮的雕栏,层层叠上,仿若神物祥云腾雾。

    四周翠绿如茵,有数百年的苍天古木,也有新长出的纤细俏皮,伸出苍翠的枝桠,似是给这庄严金碧的皇家陵园,裱上一圈古朴边纹,远近皆可入景。

    两人看了许久,顾廷烨吐出一口气,道:“你读过静安皇后的诗词罢,觉着如何?”

    明兰默,说实话,每首都很熟悉——“都是极好的。”她道。

    顾廷烨道:“真正惊采绝艳,可惜红颜薄命。”

    明兰扯动嘴角:一个文明古国千年的沉淀,能不惊采绝艳么。

    顾廷烨长长叹了口气,低声道:“我有时想,若静安皇后没有猝然薨逝,有多少事会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这次明兰没有吐槽。

    倘若静安皇后没有中毒而死……首先,白氏就不会嫁入顾家,自然顾廷烨不会出生,小秦氏母子能接掌侯府,又或者没了顾廷烨护着,宁远侯府已被夺爵。

    旁家不论,顾家大多数人的命运,都因此改变了。

    当然,自己大约还是会遇到泥石流,然后悲催的穿越,这会儿大约正跟曹表妹斗智斗勇。

    停留片刻后,两人再度启程,往山顶奋力爬去。

    这半段山势稍显陡斜,虽不难爬,但却需费去加倍的气力,这次明兰配合多了,不吐槽,不叫苦,路上遇到唱着山歌下来的樵夫小哥,还朝他笑了笑,结果那小哥险些从滚下山去。

    男人愤而转身,从身后随行的仆从手中拿来帷帽,用力扣在老婆的脑门上。

    两人走走停停,说说笑笑,好容易到了山顶,依着一位老樵夫指的路,终于找到了那处亭子,亭名‘无望’。

    “怎么起这个名字呢?”男人皱眉,真不吉利。

    明兰顺嘴答道:“琉璃夫人曾说过,没有希望的时候,就是希望快来的时候。”这话辩证得太哲理了,哲理到近乎烂俗,貌似她在心灵老鸭汤里读到过。

    破旧的四个柱子,柱身早已剥落的瞧不出原来颜色,破了十七八个洞的亭顶透光良好,底下放着七八个残损不堪的石墩,风吹的稍大点,还能落下几片瓦砾来。

    为了脑袋着想,两人决定还是不进去坐了,找了棵松盖参天的大树,两个小厮连忙拿出背在身后的软搭凳子,架好了请侯爷夫妇坐,一边另有人架起小锅,开始煮水烹茶。

    ——特权阶级,真腐朽呀。明兰边叹,边赶紧坐下。

    “……一个出身公府小姐,一个底下卑贱,谁知末了末了,境遇却相个反。”男人的感慨并不新鲜,多少人发出过类似的叹息。

    “你瞧不上静安皇后这样的女子么?”明兰静静问道。

    “这倒没有。”顾廷烨摇摇头,“静安皇后虽性子肆意了些,却不失一个真性情的好人。多少直言诤臣,因为她的苦劝而保下性命。后宫女子能这样犯言直谏,很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瞧不上琉璃夫人这样的女子么?”明兰再问。

    “先前有些。觉着是她误了高大学士。”顾廷烨缓缓道,“可等我自己也吃了苦头,方知混在下九流中,还能始终傲骨正直,不怨天尤人,自立自强,是何其难得。”

    明兰仰起头,怔怔的望着不远处的亭子。

    就外形而言,无望亭和静安皇后的陵寝,就好像贫乳和波霸一样没有可比性,可就像两个女子后来的结局,和这两座建筑恰成呼应——幸福,大多是平凡,甚至不起眼的;而悲剧,往往才是壮丽辉煌的。

    明兰摇摇头,她一点不想辉煌。

    “……皇上有意叫我入蜀镇边,日前,我已向皇上主动请旨,少说要两任八九年。”顾廷烨悠悠的来了这么一句,如同一个惊雷炸开。

    明兰差点跳起来:“什么!你要去四川?那我呢?团哥儿呢?阿圆呢?你还去主动请旨,你这才回来多久呀!你不要家啦!”

    顾廷烨拿着把大蒲扇,冲她缓缓摇着,好笑道:“主动请旨,才能要给好价码。我跟皇上说了,什么赏赐不赏赐都罢了,只求能叫我把媳妇带着赴任。”

    明兰一颗心才放了回来,又忐忑道:“皇上能答应?”

    顾廷烨正经其实道:“我说了,我媳妇五行缺木,火克木,这才接连遭祝融之难。我正好生辰八字旺水,水克火,我媳妇就该跟我一块儿。”

    明兰白眼道:“皇上会信你的鬼话才怪!只怕到时御赐一口大水缸,叫我时时在里头泡着,以解我缺水之忧。”

    顾廷烨哈哈大笑,隔着薄纱拧她的脸蛋,然后正色道:“我跟皇上好生求了一番,我自小亲缘浅,神憎鬼厌的活到现在,求皇上可怜可怜,别再叫我一家分离了,没的等我回来,媳妇又有好歹了;臣定然精忠报国,鞠躬尽瘁。”

    “然后皇上答应了?”明兰眼睛发亮。

    “嗯,答应了,皇后也帮着咱们说话。”顾廷烨微微而笑,“末了,皇上言道,虽说历来大将镇边,家小多留在京中,可也不是没例外的。似前朝穆王府,也不见送妻儿进京,他家镇守滇中多少年,最后阖家殉节而死,忠心如何?而那铁了心的逆贼,哪怕满门都押在眼皮子底下,该反也会反。这回不就是好例子么。只要君臣知心即可。”

    “皇上英明!”这是明兰自来古代后,头一回发自肺腑的呼万岁,“这话没错,那些真想造反的,为使君主大意,反而往往愿将家人留下呢!哪有你这么直不楞登的!”对了,吴三桂的长子到底是阉了,还是挂了。

    顾廷烨望着她,满目笑意:“你不怕蜀中不如京城繁华,西南又湿热瘴气么?”

    “不怕不怕。”明兰拖着凳子挨坐过去,挽着他的胳膊连连摇头,直把帷帽的纱巾都晃了起来,“只要一家人在一起,我什么都不怕。”

    顾廷烨反手揽住她,低低道:“我也是这么想的。什么加官进爵,都是其次,一家人长长久久才要紧。人一辈子能活多久,趁年轻带你四处走走,也不枉此生。”

    明兰心中满满的,都是幸福。

    像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乌云,海燕冲破了暴虐的风雨到达彼岸,万里迢迢去朝圣的人们望见白色的塔尖,喜极而泣;仿佛一切曾经的彷徨和犹豫都成了加倍喜悦的理由。

    顾廷烨箍着她的双臂发紧:“蜀中没京城这么多臭规矩,到时,我教你骑马,你教我放风筝,咱们一辈子不分开。”

    明兰笑着掉下泪来,滚烫滚烫,像心口的热度。

    ——走,到天府之国去。那儿有李冰父子的都江堰,美丽爽朗的姑娘小伙,肥沃的土地和繁花般的锦缎,还有他们充满希望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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