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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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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对婆罗尼斯最初的印象,还是赶读玄奘的大唐西域记。里面记载婆罗尼斯“周四千余里,国大都城,长十八、九里,广五、六里。闾阎节比,居人殷盛,空积巨万,室盈奇货。”玄奘怎么有点像马可波罗?只不过马可波罗激起西方人的探险热,玄奘只引出一本无穷无尽开玩笑的西游记。中国人看来不是很爱财,不然的话,犯不着我现在到婆罗尼斯来追阿难。

    我想在火车到达之前,得把脑子里乱乱的东西清理一遍,得有空间来装真实的婆罗尼斯,如果阿难在那里,那里就会有太多的故事,真真假假纠结不分。

    这倒不是我计划沿着玄奘的路走一段,我着迷于他书中的路线,他总是能发现奇迹,总是能有艳遇,男女之事是一般的艳遇,我说的艳遇是猝然遇上纯粹的美——在一个陌生的世界,那快乐的一瞬间。

    我去年几乎答应一个出版社走新疆一趟,就是因为迷恋这和尚。当时没能下狠心背旅行包,是被俗务拖住了,但那段时候恶补一些书,收集与和尚有关的资料,还是有用。记得读到一段密宗忠告,据说来自印度。

    奄!维朝霞,祭祀马之首也。日,眼也。风,气息也。口,宇宙之火也。年,祭祀马之身也。天,背也。两间,腹内之虚;地,腹外之隆也。方,胁也。方之间,肋也。晨,上身也,暮,下身也。其欠伸也,闪电;其震动也,轰雷;其溺也,则雨。语言,固其声也。

    而我接着写下阅读体会:

    多吃粗粮,少剩饭,想着饥饿的年代。

    熟记喜欢的诗歌。

    相信有爱情存在。

    多给母亲打电话。如果不行,至少在心里想着她。

    鱼缸里,死了一条红鱼。我很伤心,是饿死的。赶快喂食。节哀节哀。那么不要孩子是对的:孩子有三长两短,补一个就不会像鱼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记得那天鱼饿死的时候,丈夫说我鱼都养不活,还能养人吗?他嘲笑我的无能,并不专指我不愿生小孩。孩子是一个女人的内在青春,有孩子,这女人永远年轻,没有孩子,这女人一天之中就会走向老年。我懂,我与孩子失之交臂,完全是命运作弄,那是一道不会愈合的伤口。所以对丈夫之说法,我也不能看成是污辱。鱼是鱼,人是人,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看看他找的女人,差不多都是与我完全不同的类型:年龄偏大、相貌无特色、肥胖、没有文化、不爱整洁。很可能他与她们是肉体关系,因为性关系好,也不必在意其他关系。对此我也不要在意,这是他的审美和价值观念。我到印度来,他知道了说:旅行归旅行,写作归写作,两者得而兼之,倒也不错。他并不是完全投反对票,反而说,若我需要他,他愿意效劳。我希望我能换一种角度看他,他是沉重的,女人就是沉重的脊骨。我越熟悉咖喱味,越认清我和他之间的关系。

    记得苏菲告诉我,她特别喜欢印度。

    我当时觉得她在幻想,因为她说她从未到过印度,只是非常欣赏印度舞蹈。而印度音乐的层次很高,接近冥思境界。

    我当时鼓励她说下去,心里却认为她只是看了几部印度电影,那也是传媒业的职业需要。

    果然她说:看过印度导演拉吉的作品吗?他早期的电影,音乐沙龙,美得惊人。下面的话,我就不想听了。说电影反映现实,就像说我能在火车窗口找到阿难一样。

    不过我现在回想,说起印度的苏菲,是另一个她,仔细,周到,平心静气,无争无求,是那个我在心里不断与她交谈的苏菲,更懂得我、更理解我的唯一知心女友。那么,当时她在想什么呢?

    火车基本准时在傍晚五点一刻到达婆罗尼斯。我提着行李到月台上,看着接站的人下车的人从我身边挤过,我的心就发毛了。退役的辛格上校,你在哪里?婆罗尼斯虽然没有玄奘说的那么大,但也是个迷宫:我得马上弄到当地的地图和住宿资料。幸好,火车站里的服务处还没有关门,工作人员热情周到,我拿到市区地图、观光景点、旅馆、购物、三轮车出租等一大堆印刷品。

    我掏出手机,却没有信号。重新启动后,还是照旧。

    火车站大楼有三层,居然找不到一个能打国际长途电话的地方,只好出来。我很着急,想知道苏菲对我已经来到婆罗尼斯的反应。我等不及找旅馆住下再上网联系。这儿打电话到香港不便宜,热热闹闹走了五分钟,有三轮车人力车和小贩跟着一串,终于看到路边杂货店挂着std-isd-pco的牌子,可打长途电话。胖胖的女店主帮着我把行李提进店,让我坐在椅上,递给我一杯茶。“你穿得好漂亮。”她的英文相当顺耳。

    我这才注意到自己穿了在亚格拉买的紫色旁遮比,很合身。印度服装使我的身段也显得修长了一些。而且裙子绣花做功细,领子是中式旗袍式样,围巾随意披搭在胸前。我脚上穿了平底绣花拖鞋,有一种流动美感。很舒服,入乡随俗,人们对我印象就好些。

    拨通苏菲的办公室电话,可是没有人,家里也一样。再试手机,关机,有声音在说可留言。我等了一下,喝完茶后再拨,才通了。原来她整个下午都在开会,不得不关机。因为担心我会打电话,借口上卫生间,才开机几分钟就接到我的电话,她很兴奋:

    “你到了婆罗尼斯,印度最美的地方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她怎么知道?她对印度熟悉程度总让我吃惊。我说“到了,下一步呢?”

    “你找一个辛格上校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她的话吓了我一跳。我与茅林的谈话,她怎么会知道?

    “什么辛格上校?”

    “一个印度退役军官,他是阿难的朋友或亲戚”

    我的天哪!阿难在印度有亲友!我还以为我到印度找阿难,是作出一个大发现。看来我只是某些人棋盘上的卒子,知道我只能朝前走,随时可以动我一步,不然就让我悬在那里等待命运冰冷的手指。

    “究竟什么关系?”我的语调相当不高兴了。

    总是这样,苏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像个姐姐。“我真不知道是什么亲戚关系,我只是看到阿难的通讯本上有过这样一个地址”她的声音至少很坦率诚恳。

    “那么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?”

    “我也拿不准。我觉得你有运气,或者说第六感。既然你自己来到婆罗尼斯,那么辛格上校就是一个有关人物了:是你证实了我的猜想。”

    我不是卒子,我是试剂。再想想,跟苏菲闹气无益。现在已经是我自己的事:我非要弄个水落石出。

    “好吧。给我地址”

    “godaulia区,stuartstreet28号。我马上发到你的电子信箱。不过,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的地址?”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”

    “50年代的地址。”她那边背景有翻笔记本的沙沙声响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是50年代的?”

    “好像吧”苏菲答非所问,接着不作声了。其实我知道:她偷看了阿难的一些东西,日记本地址本之类。这不算罪过,她应当知道一些底细,不然几乎不近人情。

    “50年代的,还能找到吗?”我有意显得不耐烦。

    “我只找到这个旧地址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是把所有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苏菲几乎是哀求了:“我不会瞒你。若背后有故事,还得靠你去弄清楚。”

    搁了电话,我边付钱,边想她有什么必要全部跟我说清?又有谁能全部说清?她说什么来着“若背后有故事,还得靠你去弄清楚。”也是对的,不然要我来印度做什么?如果她都能做到,她完全不需要我。那她一定是试过,不行,才来找我。

    比起德里,婆罗尼斯气温高一点,这儿的人大都穿衬衫,穿薄毛衣的极少,天好像也黑得晚些。我进了一家店,简单吃了烤肉饼子,就按照旅游介绍资料说的,叫了一辆人力车,讲好15个卢比直接到老市区。从地图上看很近,却走了好长时间。

    这个城市位于恒河西北岸,历史悠久。追求生命真相的迷惑的人喜欢聚集在此苦修。自古以来,印度教徒相信,只要在这里的恒河中沐浴,就能洗去一生犯下的罪孽与病痛,灵魂变得纯洁而升天。这儿是圣城,好比伊斯兰教的麦加、基督教的耶路撒冷。印度教徒最大的愿望,就是能在婆罗尼斯的恒河边咽下最后一口气,知道来日不多便来这儿等死。也有死后家人将遗体运来此处火化,骨灰撒入河里。火化要有钱买木材,没钱的只好把尸体扔入河里喂鱼。据说灵魂也能成正果,从此超生。

    老市区哥德利亚,蜿蜒在恒河边的平台,四通八达的石阶,沿河岸是错综复杂的小巷,古色古香的房屋庙宇,弯弯的河面上一艘艘小木船,浸泡在河里的信徒,岸上打坐的僧人,石阶上火葬仪式的迷烟,寺庙的钟声。

    一路上都是摊位,女人们包着头巾席地而坐,卖着大串大串红花、香蕉、西红柿、土豆、四季豆、辣椒、姜和蒜。男人穿着裙子,大都趿塑料拖鞋。人在街上穿来窜去不断,西方人面孔这儿也比一路上多。狗和猴子也在撒欢,健壮的水牛掀翻拐角的垃圾不走。

    三轮车夫骑骑停停,座位后面像马车的篷,只是两个档头各用了五根竹块,富有人情味。

    车夫耐心好,停下时从身上的挎包里取出两本杂志塞给我。一翻尽是色情图片,我大着胆问: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他笑得很天真“我们这儿有桑拿按摩,什么服务都行,很卫生,经常做检查,没有爱滋病。”他骑着车,还不忘做生意,拉顾客拿回扣。

    沙特街28号还在,不仅在,而且是一幢独立两层楼旧殖民地式房子,掩隐在树木丛中。围墙不高,有游泳池和草坪,环境十分宁静,在这方圆几十里,是少有的高级住宅。人力车司机不相信地看着我,认为我不配来此地?

    一个老先生,全白的长发及胸,连胡子也是白的,威风凛凛从路边走过来。他的样子很可怕,我愣了一下。再一打量,他像甘地一样身上披了一块布,手臂和脖子都挂满了念珠,握着一个手杖,连手杖上也挂着念珠。

    “请问辛格上校住在这儿吗?我找他。”我怔怔不安地说。

    他把吊在胸前的眼镜戴上,看看我,我明显是中国人的脸,哪怕穿的是印度传统衣服。

    我又问:“辛格上校不在吗?他以前住过这地方。”他不说话,而且我注意到他赤着脚。我明白过来他是一个餐风饮露的圣者,看样子正好路过这大宅子,瞧见我才走过来帮我找路。这时他却点点头,用几乎是英国贵族式的女王英语对我说:“我就是辛格,你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于是我真诚地说:“我找阿难,annada。我从中国来。”

    “annada,”他惊奇地说。“好吧,你跟我来。”

    我兴奋得几乎有种恶心:这也未免太顺利了一些!我拉着小行李箱跟着他,从花园左边小径到房子旁门,碎石子铺在小径上。进到房子里,有仆人已在点灯,陈设比外面还堂皇。

    “你认识阿难吧,”我将行李箱和随身背包往门边一放问。“哦,annada,他还有个中国名字,本来的名字叫黄亚连。”我不愿意再转圈子,为避免找错人,我说出了阿难的原名。

    老先生说“我不知道这些名字。”

    我心一沉“那你知道些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只认识过几个人,他们是否叫这个那个名字,与我无关。”

    他打禅似的话,让我觉得有点迂:到这个时候,打退堂鼓已经来不及了:刚才听到阿难的名字,他眼睛中的闪光,已经泄露天机:阿难绝对与他有关,而且可能很有关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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